他的名片上就印着一只蓝色的心形马桶圈,但那可不是中国游客漂洋过海去抢购的日本马桶圈,“具有音乐播放、温水洗净、暖风干燥、智能杀菌等功能”。他所希望的,不过是最穷的人也能够用上卫生、安全的厕所,而不再被迫露天便溺。
另一个WTO,很幽默
据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等机构联合发布的报告称,截至2015年,地球上仍有约24亿人用不上安全、卫生的厕所,其中有近10亿人只能在田野、河边、树林或其他暴露的空间排便。
但相对于其他全球性问题,世界厕所危机一直被有意无意地回避,从而导致它在世界范围内的被解决程度始终有限。
举个例子,2000年,安全饮用水和基本卫生设施被放在一起列入了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早在5年前,全球就已经实现了将无法获取安全饮用水的人口比例 减半的目标;但是,直到2015年,也就是千年发展目标期限的最后一年,全球获得基本卫生设施的人口比例仍落后于原定比例九个百分点。
沈锐华认为,这是因为在社会观念中,“厕所”、“排便”、“粪便”、“屎尿”、“腹泻”这些词都难以启齿。不少父母都曾吓唬小孩子:“还不好好读书,长大了想去倒粪桶、扫厕所吗?”
1957年,沈锐华出生在新加坡的一个贫民窟。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还是常常会想起小时候上厕所时的可怕情景。
“贫民窟有30到40户人家,共用4座公共厕所,不分男女。那个厕所就是一个桶,上面两块木板,人就蹲上去。每几天会更换一次新桶,新桶来的时候很干 净,大家都争先去大便。几个钟头后,你再去,就很臭、很恐怖了,其他人的大便,厕纸,带血的卫生巾,小孩子肚里拉出来的虫,还有很大的、亮晶晶的苍蝇。”
沈锐华那时对有钱人的生活的想象,首先就是能用上冲水厕所。
长大后,他成为了一名商人,先后建立了16家中小型公司。不到40岁,他就实现了经济自由,并且发现“赚钱已经不再能够满足对生活的追求”。他说:“我想要过一种比赚钱更有意义的人生。”
2001年,他在新加坡发起世界厕所组织,首要目标就是破除人们对厕所问题的偏见,让厕所和卫生问题被所有人公开关注和讨论。“连讨论都不讨论,解决是不可能的。”他说。
世界厕所组织的英文名称是World Toilet Organization,缩写是WTO,恰好和世界贸易组织的简称一样。“选用这个名字是有用意的,为的是吸引舆论关注,甚至希望世界贸易组织去起诉我 们,那样我们就会登上世界新闻的头条。如果没有,当人们说起WTO时,也会有可能谈论我们,例如,‘诶,你知道吗,还有另外一个WTO?’”
世界贸易组织没有回应。“也许是因为我们看起来像在开玩笑。”沈锐华边说,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事实上,真的有不少人觉得他在“恶搞”。
但,他是认真的。在一份自述中,他提到自己特意到曼谷向“安全套先生”米猜(Mechai)取过经。20多年前,泰国艾滋病患者急剧增加,米猜觉察到了安全套的重要性,于是四处奔走、想方设法倡导使用安全套,闻名世界。
“厕所和安全套都被认为是上不了台面的话题。在两个小时的会面里,米猜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他说:‘不要太严肃了,人们会嘲笑你。你也必须学会自己嘲笑自己,逗大伙笑;大伙笑过之后,自然而然会开始对你后面要传达的东西感兴趣。’”
为了宣传世界厕所组织和厕所问题,沈锐华常常亲自“披挂上阵”。他使用厕纸、厕所泵、马桶、夜壶等道具,设计或模仿007、阿拉丁神灯、中国红军等各种形象摆造型,拍成宣传画、头像等,发布在网站、社交平台和媒体上。
“用幽默来讲故事,而不是很正式地讲健康啦、卫生啦这些事情,这样就很容易记,而且宣传、号召力特别强。”
如今,很多人一见到他就叫“Mr。 Toilet”或者“厕所先生”。对此,沈锐华说;“我很骄傲!”
2005年,他正式退休,全职投入公益。他把公司卖掉,买了五套房产,一套自己住,一套妈妈住,三套出租,“不用再烦恼钱的问题。”他说,“我获得了新的精神动力,感觉自由、精力充沛,这是在商业角逐时从来没有过的。”
四两拨千斤,免费的
世界厕所组织正式亮相的第一天就获得了全世界的关注。
2001年11月19日,世界厕所组织在新加坡博览中心举办了第一届世界厕所峰会(World Toilet Summit),吸引了韩国、印度、中国、日本等20多个国家的300多名代表参加。“举办峰会之前,在我最异想天开的时候,也没想到过它会吸引非英语国 家的参与。”
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的热情也让沈锐华吃了一惊。“很多新闻都报道了,各种语言都有。短短一天时间,世界厕所组织的名字就传遍了。有一些参会代表还因此接到亲朋好友专门打来的电话,说:‘诶,我看到你在新闻里!’”
“因为这个故事很新鲜:我们叫WTO,世界贸易组织也叫WTO。”沈锐华成功了。
第二天,当他问有哪个国家或地区有兴趣举办第二届峰会时,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竞相举手。“一下子BOOK(预定)了四年(的峰会主办权),2002年去首尔、2003年去台北,2004年去北京,2005年去贝尔法斯特(Belfast)。”
然而,举办这个规模如此巨大、反响如此热烈的峰会,沈锐华却一分钱也没有花。
他说:“我没有钱举办峰会,我只有一个力量,那就是我会卖东西。”他找到一个过去做生意时认识的会展经理—找到这名经理之前,他已经遭遇了多次拒绝—对他说:“我帮你卖展位,帮你赚钱,你不用付给我钱,但是,你给我一个免费的展览,场地、服务员、餐饮都包。”
曾经,在创立自己的公司之前,沈锐华是一名推销员,把法国的屋瓦引进新加坡销售,“3年里整个市场都变成法国屋瓦了。”那名会展经理一答应,他马上施展长年积累的推销能力,很快就以相当不错的价钱“卖了很多展位”。
当时,整个世界厕所组织只有沈锐华一个人。他自豪地告诉《中国慈善家》:“那位经理很满意,(峰会结束的时候)还捐了8000块给我们。”而新加坡政 府联合国家地理频道,各出一半资金,跟踪拍摄了一部以沈锐华和世界厕所组织为主角、名为《厕所男》(The Toilet Man)的纪录片。
第一届世界厕所峰会的成功为世界厕所组织宣传厕所问题开了个好头,也把世界厕所组织打造成了一个被认可的世界性组织。从此,世界厕所峰会每年在不同国家和地区轮流举办,成为全球讨论厕所问题、交流厕所危机解决办法的一个平台。
“都是给Hosting Right(主办权),例如在北京,就由北京旅游局举办,所以世界厕所组织都不用花钱。”沈锐华把这叫做“四两拨千斤”。
在举办世界厕所峰会的同时,世界厕所组织把11月19日命名为“世界厕所日”(World Toilet Day)。从2001年开始,每一年,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都会以不同方式在这一天举行相关庆祝活动,包括举办厕所嘉年华、厕所世界杯等。
许多名人、明星也受到了“厕所幽默”的感染。“好莱坞明星马特·达蒙曾说,如果厕所问题再不解决,他就永远不再上厕所了。哈哈,当然他是在说谎,但是,这确实向世界释放出了很重要的信息。”
沈锐华还经常讲一个例子。2010年,电影《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恰好也是11月19日正式推出。那一天,它在推特的热度排行榜上名列第4,而世界厕所日紧跟其后,排行第5。“但是,《哈利·波特》在宣传上投资了几百万美金,而我们一分钱都没花。”
在过去15年,世界厕所组织低投入—直到2007年,它才招募了第一位员工;而之前7年,它都由沈锐华一人运作,“不拿薪水”—但是,它却撬动了全球众多媒体、政府、企业、相关民间机构等资源。
2013年,经过多年的努力,世界厕所组织推动新加坡政府联合中国、俄罗斯等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向联合国大会提交议案,把每年的世界厕所日设定为 “联合国世界厕所日”(UN World Toilet Day )。同年7月24日,第67届联合国大会通过了此项决议,敦促所有成员国、联合国各组织机构等采取行动,以更广阔视角解决环境卫生问题,同时鼓励普通人参 与,“如举办一个展览、写一首关于厕所的歌曲、组织一次晚餐或是设计一个卡通形象等。”
世界厕所组织也自主组织了许多创意活动。2014年,世界厕所组织举办了第一届“厕所跑”,名为“The Global Urgent Run”,意思是“好急呀,全世界跑起来!”,在全球13个国家得到了响应。“我们的目标是,不但要让厕所问题不再成为禁忌,还要让它时尚和流行起来。”
金字塔底层,市场呀
沈锐华不但是一个社会活动家,还是一个社会企业家。
2005年,沈锐华决定发起“世界厕所学院”(World Tilet College),专门培训“厕所人才”,尤其是专业的厕所清洁工和修理工,不仅提升他们的待遇水平,也增加他们的职业感、自信心和尊严感。
他说服了新加坡理工大学作培训伙伴。随后,他又申请到了一笔资助,用于聘请日本的专业厕所清洁培训师;同时他获得一个技能发展基金的学费津贴,这样学员只需支付很小一部分学费。
第二年,沈锐华赢得了施瓦布社会企业家基金会(Schwab Foundation for Social Entrepreneurship)“年度社会企业家奖”。2007年,他又被选为“阿育王全球伙伴”(Ashoka Global Fellow),是新加坡第一位获此荣誉的社会企业家。
两年后,又一个社会企业的点子从沈锐华的脑子里蹦了出来。
他希望最穷的人也能用上安全、卫生的厕所,但他不倡导用慈善捐赠的方式,直接把厕所送给穷人。“你送厕所给穷人,他们很多不会用它去排便,而会用它来做厨房、储物间甚至卧房,然后继续露天解决,观念和习惯没有改变。”
他发现,在很多贫穷的农村,人们有钱了会去买手机也不会去买厕所,“这是因为手机变成了一种生活品质的标志,是可以炫耀的,但是厕所不能。”既然这 样,“为什么我们不把拥有厕所变成一件可以炫耀、可以表现优越感的事情呢?”2009年,沈锐华创办了Sanishop,一个专门做厕所和卖厕所的连锁品 牌。
“我们去农村找最有条件的人来办厕所工厂,他想做生意,有建工厂的空地,有基本的投资资金,不够可以申请小额信贷,还要有可以运货的摩托单车。然后,我们画马桶的模型给他,培训他怎么做马桶,怎么做生意。一个马桶卖45块,利润是7块,工厂赚4块,3块给推销员。”
提供就业岗位也是Sanishop模式中的重要板块。沈锐华教Sanishop的老板聘请村子里“最爱讲话的”妇女做推销员。“这些妇女其实很有才干,非常会讲,会让买厕所的人觉得家里有厕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但是,把厕所卖给前面40%的人比较容易,剩下的60%则越来越难,因为对穷人来说,45块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最后有20%的人完全没有能力买,我们就鼓励村长跟大家筹款。”Sanishop的目标是让所在村子的每户人家都能使用厕所。
这是一套系统的操作模式,所有加盟者都要接受专业的培训。现在,世界厕所学院已经把此前针对厕所清洁和维修的培训课程移交给了新加坡政府的职业培训计划,转而专门培训Sanishop的加盟者。目前,Sanishop已经开到了柬埔寨、莫桑比克和印度。
沈锐华告诉《中国慈善家》,他希望借Sanishop打造一个模式,最终不是让自己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希望开源给其他人进行复制。“我都是open source(开放资源)的思想。就是说,我教你怎么去做,然后尽量你去做,我就不用做啦。”
他解释,“我们不止是要感染大家做Sanishop,而且要让大家发现,诶,这是一个商机。他们也可以自己创造各种做法,但观念是一样的,那就是:厕所可以赚钱。”
沈锐华曾经算过一笔账:如果全世界有24亿人是潜在的厕所设施消费者,把24亿人分成5人一户人家,意味着有将近5亿个家用厕所的需求量;再算上学 校、工作场所、宗教建筑、市场、交通换乘站等公共场所,厕所的需求量至少会加倍。由此还会带动一系列的衍生产品和服务,例如香皂、厕纸、水桶等。
越深入研究,沈锐华越是发现,世界厕所问题不是孤立的,它与健康、生产效率、贫穷等息息相关。同样,教育、食物、水、能源、金融、通讯等议题也是,单靠慈善和政府永远难以解决。
“世界上有40亿人每日收入不足2美元,生活在金字塔的最底层,提高他们的生活品质本身就可以创造一个强劲的潜力市场。与此同时,在经济危机的冲击下,全球经济都在寻求新的市场和消费者。”
为此,沈锐华提出了“金字塔底层商业中心”(Base of Pyramid Business Hub),口号是“用有远见的商业模式终结贫穷”,致力于做一个全球多元主体的协作平台,鼓励各领域利益相关方分享信息、讨论问题并探讨合作,为金字塔底 层的人群提供可持续性、可增长性的贫穷解决方案。
沈锐华说自己没有宗教信仰,但“很Spiritual”,他解释,“Spiritual跟宗教是不一样的,它好像是跟自然界的沟通,而不是给你一本书,告诉你里面全部是对的,然后让你背。”
他相信:“当你真心想要做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完成!”
来源:《中国慈善家》